卡纳瓦莱博物馆里的书信柔情
巴黎历史博物馆又名卡纳瓦莱,取自16世纪曾居住于此的贵族之姓,也是法国首都仅剩的三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之一。自19世纪末,它便承担起记录该城历史的重任,收留各时期民俗市井的生活物件,保存文人政客的手稿肖像,还珍藏着如第一版《人权与公民权宣言》、古老新桥的怪面饰、路易十六最后敕令等历史见证。
这座包罗万象的博物馆也是文学爱好者的朝圣地:普鲁斯特的房间、卢梭1771年的亲笔信函、福楼拜下葬前的面具……其实,连建筑本身,也满载与文学的缘分。1989年,建于17世纪末的贝勒提埃·德·圣法欧公馆和它的橘园被并入原先的卡纳瓦莱公馆, 而这位名为圣法欧的贵族,正是已逝法兰西院士、作家让·端木松的外祖辈。17世纪末,卡纳瓦莱公馆扩建后,《书简集》的作者、法国著名作家塞维涅夫人也曾在此居住近20年。而今的巴黎历史博物馆,正坐落在塞维涅路上。
玛丽·德·拉比坦生于1626年,自幼父母双亡的她幸得外祖父和叔叔们教导,精通意大利语,熟知拉丁语和德语,18岁嫁给塞维涅侯爵,20岁生下女儿弗朗索瓦兹。在那个缺乏下水系统、卫生欠佳而疾病横行的年代,新生儿的死亡率极高,即便是贵族阶级,也很少显露对后代的牵挂。同时期,写成《回忆录》的作者德拉盖特夫人就对她的十个孩子态度淡漠,声称居家缝衣不如骑马上阵。塞维涅夫人却在寄给女儿的信里说:“自你出世后,那些害怕、担忧、期许和柔情,它们压搓着我的心。”自从1671年,25岁的弗朗索瓦兹远走普罗旺斯,和丈夫居住在而今蒙特利马尔市附近的格里良城堡起,塞维涅夫人就与她不间断地分享身边的一切:从路易十四的传言到时兴的发饰服装;从文人思想家朋友们的精妙言论到巴黎最新的文化娱乐消遣,堪称当时贵族生活和市井人情的第一手史料。太阳王时期的文化之盛,往往能在她们的日常片语中窥见一斑。在1687年寄出的信中,塞维涅夫人写道:“我很高兴能去看高乃依的下一场话剧,名叫《说谎者》,人们都竭力夸它……我私下见了我亲爱的朋友玛丽·玛德莱娜·德拉法耶特,与她一块儿畅读拉封丹的寓言。”
卡纳瓦莱博物馆还保存着塞维涅夫人的一方书桌和一封亲笔信。书桌取自她常去的德罗谢城堡,这件艺术瑰宝应是出自中国南方的匠人之手:通体黑漆描金,饰以花果、鸟和蝴蝶,还印上了拉比坦和塞维涅两族的族徽。塞维涅夫人在这张充满异域风情的桌上给女儿写了不少信。《书简集》里的许多内容并不完整,年代久远,底稿失佚。但不论现存的1372封信经过多少拼凑和加工,道出了什么宫廷秘史,见证了何种文风思潮,母爱都是它唯一的动力、源泉和底色。在17世纪的法国,女性意识尚未觉醒,女子即使创作,也羞于直接的情感表达和自我剖析,而塞维涅夫人书信中的情感自然清新,无疑是一股难得奔放的清流。博物馆收藏的是她写给女儿的第二封信,文中,她提及赠给女儿一枚钻石戒指,并希望两天后即将远行的她永远佩戴。她接着写道:“我爱你,你占满了我的思绪;我只忧心与你有关的事,你是我生活的魅力;没有人曾经像你一样,被如此珍爱……”
被卡纳瓦莱珍藏的,不只是这一对笔友的记忆。2021年,为庆祝普鲁斯特诞辰150周年,博物馆举办大展,将馆中大文豪的卧室原封不动地移至他处,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密友、女诗人安娜·德·诺阿伊的卧房,位于展览的正中心。他这位同样喜静的朋友也用提花布帘盖满了卧室的墙面,与《追忆似水年华》身体孱弱、怕见风怕过敏的作者不谋而合。1876年,安娜·德·诺阿伊生于定居法国的罗马尼亚贵族家庭。17岁时,她在自家位于萨瓦省的布兰科万别墅遇见了来访的、时年22岁的普鲁斯特。他们领略了真挚的少年情谊,却因距离和健康原因很少碰面。普鲁斯特曾说:“我认识她很久了,那时,她还是位年轻女孩。她是我最欣赏的作者,我对她怀着深沉的友谊……然而,15年来,我只试着见过她三次。”1920年,被普鲁斯特如此推崇的安娜与他同年获得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更在后来成为第一位获得文学与艺术司令勋位和入选比利时皇家法语和文学学院院士的女作家。
从1901年到1922年的21年时间里,他们互赠作品,更在书信中表达对彼此的理解、赞美和期待。安娜亲昵地称普鲁斯特为“莲花座上的波斯王子”,而普鲁斯特唤安娜“圣女”“女领袖”“女魔术师”,称她的作品具有“令人歆羡的美”,而说起她笔下他最爱的诗集,这位大师不吝赞美:“若是用‘风格’一类的词形容一位女魔术师,我是有些惭愧的。她不停地走得那么靠前,走进了创作的秘境和现实隐藏的真心,如同达·芬奇、波菲利或柏罗丁,但最妙的,是她用了法语创作。”他还将安娜的倩影藏进了作品的第三册。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提到了圣卢有一位表兄弟,他娶了一位“东方的公主,有人说,她写诗,写得和雨果的一样美。”安娜在普鲁斯特去世后深情地怀念这位谋面虽少却长期激励敦促自己创作的挚友:“若没有马塞尔·普鲁斯特,没有他那些清晨的赞美诗、傍晚的祷祝,装在贴满了多付的邮费的一封封信里,我将无法写出那些应他偏爱而作的诗歌。他美得炫目的友谊影响了我、改变了我。”
二人书信往来,不只谈论作品,还交换灵感,为各自的作品注入新的活力。普鲁斯特最爱她的《时日的阴影》,这本诗集汇合了作者最敏慧、最感性的心绪。依据对身边事景细腻的观察和深刻的体会,她抒发着对时间流逝的怅惘,恨昨日之不可追,更道出现存的记忆和已逝光阴是一对怨侣。《伤夜色》一诗中,安娜感叹:“游戏、清晨、绿草坪/曾经宽厚的年岁/雨水和薄荷的气味/家中的梦境……所以什么也没完全终止/一切都能重温,啊,回忆!/各自保藏旧历/无人换回彼时。”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里也写道:“然而,当久远的过往不剩一物,气息和味道仍会久久存留,仿佛灵魂,留下来追忆、等待、期盼。在被剩余一切垒砌的废墟上,它们几乎难以触知的小水滴不折不挠地承载着记忆无垠的堆积。”这一双密友眷恋旧日美好的点滴,还共同感受着回忆的不可控。安娜在《回忆》一诗中询问:“为何你带着令人失望的激情/仍追求这准时的苦辛?瞧,你不是时光的姐妹、非其爱侣/只是它的侍女。”而多年后,普鲁斯特为最后一册《重现的时光》落笔:“生者既逝,时间就离开了他的身体,而回忆——如此漠然,如此苍白,也从已然不存的人身上消失了,它很快还将离开仍受其折磨的生者,但之于他,回忆终将消亡,因为一具鲜活的身体不再渴望滋养它。”这两处喟叹,正是一问一答:对二人来说,珍贵的往昔都于不期时降临,在无意间离去。
有谁知道,卡纳瓦莱的档案里暗藏了多少真挚情谊?也许,身后被缅怀悼念的作家生前也爱去那儿细瞻先贤衣冠、遥想文字的峥嵘岁月。1879年,刚刚出版了《萨朗波》的福楼拜给老友格特鲁德·唐男夫人回信:“我一共只在巴黎待了两个月,所以没人比我更不熟悉首都好玩新奇的地方……您的女儿们听说过克鲁尼博物馆和卡纳瓦莱吗?”
(作者:舒湛,系武汉大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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